宝儿说她的名字很古朴,想必是当初生母丢下她的那一瞬,忽然想到她的宝贵,于是留下了一张纸,取名”宝儿”。
王家那天起床的时候,甚是惊喜,昨夜的观音梦仍在提及,门口就想起了婴儿的哭声。王夫妇看到的时候,大红的小棉被,雪白的绸纸,眉目清秀的小姑娘,甚是欢喜。王夫人说:”今日观音送子,可想是上天感动,必为福星来临。”于是,精心抚养,甚为用神,虽为女儿,却不落一丝精力。
昔日,王家曾贵为公主。而今社会动荡,旧朝人都妻离子散,王家身居山中,虽为贫穷,倒也清静。今得一女,倍加用心。
转眼七年光阴,女儿初长成,乖巧伶俐。王夫人取出衣柜小匣,拿出一颗夜明珠,叹口气,去了城里的当铺。第二日,便约丈夫一同进城,一打听,方知”女子私塾”已改为”女子学堂”,不悦;再打听,知教书先生仍未旧日有名的进士老爷,便放心了,寻去,留下银钱,放心而归。
十年,光阴似水,消逝一去不再回,一次次的期盼,和一次次的送别中,女儿渐渐长大。王夫人依然住在山里,闲来无事,种了满池的荷。夏日,临池静观月影,荷中窃窃私语,似在轻声谈笑;冬日,雇踩藕人,在池中繁作,得莲洁白如玉,送些给邻居,买些到集市,也忘不了做些莲给女儿宝儿。十年已去,与女儿同坐池边,叹息。
女儿在城中已念完书,找到一份清闲的文职—临帖写字。觉无聊,想去北平。王夫人想起旧朝,昔日的京城已改名”北平”,甚为惋惜。又不知女儿所说的”清华学堂”,只是觉时日不多,不知还能否再见。但又觉自己思想落后,便应了。起身回屋,收拾东西去了。
宝儿乘船到城里,又转火车到省城,再转车,去了北平。在无音信。两年后,一封书信从北平来,告知王夫人女儿要回来,还有未来的丈夫。等到春暖花开,宝儿从北平来,王夫人尽全能,备下宴席,整好床褥,甚为费心。得见女婿,乃风度翩翩,一表人才,甚为欢心。
住下两个月,要离去。费心送完嫁妆,王夫人发觉自己真的老了。
没等到下次花开,王夫人便病了。邻人急电宝儿回来,而等到宝儿归,乃只剩一间空房。凄然间,便只有了惨淡与坚强。
第二年,宝儿有一女。生时撕心裂肺的痛,得女儿七斤八两,全身绯红,洁如玉。又六年,女儿初长成。宝儿思旧母,便带丈夫和女儿回乡。
做了六日的火车,又乘小船,终归。旧日堂院尚在,然久无人扫,杂草丛生。柳树围着那荷塘。处处蛙鸣中,如私语,又如召唤。日将落,乘船归城里。
第二日,乘车去西祠,吊唁母亲与父亲。闻祠西望月寺香火甚旺,便同去山寺拜佛。时山中林木繁茂,山路陡而景宜人,倒也清静。至山寺,求得长生符。住一日,晨起观云海。
昨夜细雨,晨起山路滑,然云雾盛日出美,便毅然前往。至山顶,日放红光,霞光布满天,山中云雾绕,就在脚下。女儿甚欢喜,欢呼雀跃,与丈夫偎依,宝儿感觉幸福。然而,乐极生悲……丈夫慌忙去救,亦然……至崖底,宝儿守着一片静寂,欲哭无泪。
取下长生符,收好,归去。乘车回北平。
俨然一座大院,突然成空屋。宝儿依然坚强,每日辛勤工作。
腊月二十三,过小年。
那一日降大雪,雪片大如鹅毛。宝儿心中悸动,决定回乡。
老屋依旧,只是经大雪覆盖,倍感凄冷;至西祠看父母,荒郊中松树呼呼叫着,倍感荒凉。山中道路,满是积雪,偶有脚印,深至膝盖,一串而去,倍感孤单。
至回城,受风寒,宝儿病了。于医院住了几日,便感觉自己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。见盒中长生符,便毅然决定上山。
山顶临寒风,林木突兀。孤独似线虫,蚕食着宝儿的心。握住长命符,心中一片苦楚。远山无语,身后林木呜呜,似哭嚎。
宝儿想着王夫人那颗夜明珠,想着私塾先生的女子学堂,想着母亲那如玉的莲藕,心中恍然如梦;宝儿想着关心自己的丈夫和七斤八两的女儿,眼前渐渐模糊。于崖上,纵身一跃……
她看见,远山一下子倒了过来,白白的雪像是母亲灵堂上的白布;她看见,线条的黑闪过的时候,想那远去的路;她听见,呼呼的风,想那婴儿降生时的哭声;她感到,彻骨的冷,混杂着撕心裂肺的痛;她突然记起:王夫人对她说过,捡到她的那天,是七月初八……
下面,是一种白色,一片白色,洁净的,就像没有人曾经来过……